非虚构

本命年

文/李喜春

戴严口罩,捂上羽绒服帽子,我想去店里看看。

长街空无一人,所有的店铺都关着,树木安静地立在寒风中,为春节准备的通电小灯泡曲曲弯弯缠满树身,各式灯笼悬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,若在夜里,它们必定流光溢彩,灿若繁星,仿佛天上的街市。可现在,青天白日里,黑色尖利的铁丝那么丑陋,塑料灯罩不明所以地立在枝头。

今年我的第四个本命年,回家乡不到半年,美容店开业不足三个月,客户刚刚建立起来,本想趁春节前的旺季做起来,现在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,不得不关门歇业。

拉开落地窗帘,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。四条东西走向的马路,被南北向的大街小街切割成许多方块,没有行人和车辆,县城如一座被遗弃的荒岛,更加陌生。

这些年,每次回来,都能发现这里拆了,那里盖了,街道拓宽了,树木又换了。但有些地方,即便面目全非,仍有一种新颜旧貌的熟悉感,比如我现在能望见的,位于西南角的柳树街。
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柳树街是县城最美最繁华的地方。

街道两边长满高大的垂柳,树身一抱有余,春夏时节,万千枝条笼罩在路面上,像一条幽深的绿色长廊,即便是夏天最热的中午,只要走进去也顿感清凉。夜晚,清风吹过,昏暗的灯光透过古色古香的小木窗,又被飘舞的柳条裁成跳跃的光影,投射在青砖路面上。吃完晚饭,人们悠闲地穿行其间,如一幅流动的画,一首温软的诗。

我家就在这条街上的饮食服务公司大院里。四方院子,临街一排门面房,是服务公司所属的各种门店,理发,修表,饭店,旅社,夏天还有冰棍,现做现卖。其余三面是职工住房,共有二十多户人家,每家一间,十几平米大。院子中间一个公共水龙头,每到做饭时,妇女们提着水桶,端着淘菜盆,围着龙头说说笑笑,这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。院子西北角是公共厕所,早上起来,小跑着奔过去,又无奈地停下来,焦躁地等待着,那种被人全程盯着上厕所的感受,真让人莫名恼怒又无可奈何。

为了扩展居住空间,每家在窗户外面自建一个简易厨房。一些爱花的主妇还在房檐下养几盆花,大部分人家养的都是好管好活的绿植,仙人球,吊兰,燕子掌,惟有母亲,每盆都是花,夹竹桃,君子兰,太阳花,朱顶红。其实也没有什么诀窍,就是勤快、细心,愿意花时间松土整枝,摸索每一种花的喜好和习性。有人请教,母亲讲完窍门儿,总要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补充一句,花和人一样,有脾性。

我第一个本命年生日那天,父亲在狭小的家里给我隔出一间卧室,只容得下一床一桌。卧室虽小,比起大杂院里那些兄弟姐妹一堆的孩子,却是奢侈而优越的。在这个小卧室里,伴着灯光和花香,还有母亲做饭时的切菜声、油烟味,我读完了小学、初中和高中,也读完了四大名著,还有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简爱》.......

我最喜欢的是《红楼梦》,从磕磕巴巴看个大概,到能够流畅地看懂,到知道细嚼慢咽地品味,看了不下七八遍。上高中时,电视剧《红楼梦》播出,钗黛之争一时间成了热门,不管别人如何,我始终喜欢林妹妹,也爱哼唱“一个是阆苑仙葩,一个是美玉无瑕……”。同学们都说我和剧中的林黛玉长得像,有些男同学干脆直接喊我“林黛玉”,但我没有林黛玉的多愁善感,每天轻盈得像一只燕子。

高中同学中有很多农村来的,他们学习刻苦,目标明确——考大学。那时,应届毕业升学率很低,好多人都要复读,有的甚至两年三年,听说最长的复读过七年。我们城镇户口的同学,没有那么强烈的升学意识,反正随时都能就业。

高中毕业后,我毫无悬念地落榜,十月份就去了饮食服务公司所属的水产副食门市部上班。

那时,门市部已经承包给个人,但管理权还属公司。我的工作关系挂靠在公司,工资却由承包门市部的老板发放。老板看我年轻能干,就把出纳会计让我一人兼,一年后我转成正式工。

终于放心了,不管怎么改,我也不会没工作。但方方面面的冲击和改变还是一波一波地来了。

朝八晚六的工作时间变了,老板说,不能让顾客等我们,早七点必须开门营业,晚上没顾客了再关门,基本就八九点了。服务方式和服务态度也得变,顾客进店,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问一句答一句甚至爱搭不理,要主动询问,不怕麻烦,取货放货,直到顾客满意为止。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固定工资变了,给个基本工资,不高,想多拿就得多干。

我虽然是独生女,从小吃穿不愁,但母亲从不过分娇惯我。三年级时,我就踩着板凳帮母亲做饭了。她说,不管做什么事,都不要偷奸耍滑,力气去了就来了,多吃点苦不叫吃亏。母亲年年都是劳模,我家墙上最醒目的地方,挂着一幅大照片,县委书记接见劳模母亲。那是她一生的骄傲。

我在门市部除了做好本职工作,有空就帮忙装货卸货,盘点商品,工作虽然辛苦,但收入确实高了。

期间,我结婚生子,一切顺遂。

婚后第二年,女儿出生了,产假没到期,老板托人带话说,他另找了会计,让我不用再去上班了。

生活骤然拐了个大弯,我成为众多下岗职工中的一员,那一年,是我第二个本命年。

九十年代初,县城已经有很多小摊点,大部分都摆在街道两边,白天摆出来,晚上收回去,有门店的不多。女儿半岁时,我们一家人商量了很久,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,母亲歇业带孩子,把她的理发店改造成服装店,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,老公也从单位辞职,我们把所有的赌注押在服装店上。

我做的是中高档服装零售,我不乱要价,客人也不过分压价,我出个数,对方回个数,一件衣服赚二十块钱,大家都规规矩矩,没必要挖空心思说服对方。

那时没有现在这么便利的交通,更没有物流,进货就两种途径,一是坐客车、火车,二是几个人合伙雇一辆小面包。

离我们县城最近的是西安,早上六点坐车,三小时到西安,顾不上吃饭,先到批发市场选货,一家一家看款式,问价格,比较性价比。进完货舍不得叫车,一个人肩扛手提,拖着大包小包,多远的路都拿脚丈量,冬天在寒风里奔,夏天在太阳下晒,赚的就是这点辛苦费。

吃饭也得省着,就在批发市场里面一个大排档,来一碗烩菜,两个饼子,头也不抬,一口气吃完,抹嘴付钱,赶紧往车站跑,这样才能赶上最后一班车。

一次有个同学结婚,想置办几件衣服,趁我进货,和我一块儿去西安。我进了一大一小两包货,加起来不下百十来斤,她只买了几身衣服,装在随身的挎包里,本指望她帮我拿个小包,赶车时,她却一路上喊我慢点慢点,等我们一屁股瘫在车上,她满头大汗、喘着粗气说,芳子,在学校时你可是弱柳扶风的林黛玉啊,现在怎么这么有劲儿,像个男人。

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,还不能睡,得赶紧把货整理上架,第二天就可以卖了。服装生意季节性强,晚一天就少卖几件,别小看这几件衣服,过季后卖不出去,压的都是钱,也可能就是一季的收入。

去西安,还不算最辛苦的,为了进到新款式,我还经常去成都、郑州、武汉进货,坐那种慢吞吞的绿皮火车。先从县城坐客车到风陵渡,那里不是始发站,每次都是站票,成都远,一站就是三十多个小时。困极了,拽着扶手、靠着椅背都能睡着,有时实在撑不住,拿张破报纸铺到座椅底下,钻进去睡一会儿,脏不脏,丢不丢人都不在乎了。人在困极了饿极了的时候,脸面实在是一件不值得顾及的事。

开店看着清闲,实则累人。有客没客得支应着,买不买得磨半天嘴皮,客人试一件又一件,成交量能占百分之三十就很满意了。虽然没有暴利,但我觉得,那时的生意比现在好做。如今买东西,小到一根葱,大到几千甚至几万元一件的衣服,买卖双方互不信任,卖家能蒙多高就蒙多高,买家能压多低就压多低,一桩生意做完,不是你觉得被宰了,就是他认为不够本,双方在意的好像不是商品,而是心理的揣摩、意志的较量,极尽诉苦与挑剔的口舌之战。有时,我还真是怀念那个时代。

正当我的服装生意干得顺风顺水,有了固定的回头客时,柳树街改建,饮食服务公司大院要拆迁。

接到通知,白天勉力支撑着,打折低价,尽快处理店里的货物,赔钱也得卖。夜里,一家人要么商量半天没有结果,要么相对无语,叹息一声各自睡去,躺在床上又翻来覆去。

末了,老公说,我出去打工吧。

老公在太原市郊的一个花卉基地找到一份工作,给老板当司机。那时,我已经怀了老二,暂时留在家里。

早知生活会有这断崖式的变故,我就不生老二了。我是独生女,老公是上门女婿,我们商量着,生两个,一个跟我姓,一个跟他姓。虽然恩爱的家庭千篇一律,但我们有自己的幸福公式。

孩子一岁时,断完奶,我也去了太原。期间,父亲去世。心中仍余悲,生活却不得不继续。

初到太原,老公带我参观他们的花卉大棚,我眼前豁然一亮。初春天气,外面乍暖还寒,大棚里却花红叶绿,生机盎然,尤其是那棚无花只有叶的,红叶灼灼,艳丽无比,像一片火红的晚霞落在眼前,又铺排而去,没有一丝杂色。老板说,这叫一品红,以叶为花,特别适合大型活动摆放,就一样,娇贵难养。

受母亲影响,我也喜欢花花草草。小时候,父母给的零花钱大半被我买了花。记得有一次,为了买一盆水仙花跟爸爸要钱,爸爸不给,我还大哭了一场。开服装店的时候,我在店里店外摆些盆景,自己看着养眼,客人也觉得舒服。开美容店更适合摆放盆景,店里刚装修好,我先买了几盆漂亮的花摆上。

那天晚上,老公给我讲他们老板的发家史。这老板是个南方人,很有经济头脑,专门种植一些名贵高档花卉,这些年赚的盆满钵满。老公无心,我却从中隐约听出了一丝商机。第二天,我让老公求他们老板给我在苗圃安排一份工作,我想学养花。

大棚养花看似不难,浇水,培土,施肥,早上卷草帘,下午放草帘,其实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行当。我虽然没干过农活,但我舍得出力。与那些农民工不同,他们只是挣钱养家,我是为了学技术,所以除了吃饭睡觉,我就呆在大棚里,从播种施肥到掐叶整形,从温度湿度的把控到包装出货,每个环节我都仔细观察,用心学习,动手操作,两年后,便完全掌握了养植花卉的所有技术。

我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一品红是南方花卉,北方市场上货少价高。但如老板说的,难养,要么幼苗成活率低,要么成品品相不好,或者花期太短。于是我特别留心这种花,经过一年多反复观察,摸索实践,我终于找到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。老板看我吃苦耐劳,又这么喜欢养花,转包给我四个花棚,专门养植一品红。

和老公商量之后,我回到县城,用房子做抵押,贷款二十万,又一次踏上创业之路。我清楚地记得,那年,我三十六岁,又一个本命年。

第一批小苗到货,像抱着自己的娃娃,一盆盆放到棚里,日夜守着,吃住就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,随时观察和调整温度、湿度、光照、水分、养分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苦心人,天不负。半年后,第一批花终于可以见人了,像待字闺中的姑娘出嫁一般,我怀着喜悦又忐忑的心情迎来了前来看货的商家,一进大棚,他就不住地感叹:“李姐,真没想到,第一批货就这么好,这么多年,我在北方市场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一品红。以后,你出货了一定先给我啊。”没几年,我的一品红就销售到北京、西安、武汉、郑州等城市。

不敢夸口创业成功,但这一次的选择绝对是正确的,我把爱好变成事业,一直坚持了十二年。

只是,得失之间,从来都没有这么简单。

我去太原时,大女儿十二岁,小女儿两岁。白天忙,顾不得想远在家里的母亲和孩子,晚上躺下来,浑身酸痛能忍,心里的牵挂、担心、思念、愧疚,总是要想得哭一阵,心里才能轻松一点。

包花棚的前三四年,几乎抽不出时间回家,春节回去,女儿见了我们,一个低着头不说话,一个钻到奶奶背后不肯出来,好像从来不记得除了奶奶还有爸妈,好像那个家从来就只有她们祖孙三人。

前年,二女儿忽然问我,妈,我小时候被狗咬过,你记得我打过狂犬疫苗吗,我看书上说狂犬病的潜伏期有时是十几年,我不会得狂犬病吧?我在记忆里搜索了很久,怎么也想不起她啥时被狗咬过。只想起了大女儿胳膊骨折那次,回来匆匆带她看过医生就得走,临走时,她吊着胳膊,瘦弱的身子紧紧倚靠在奶奶身上,我想拉她的手,她执拗地贴着奶奶,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,我站起身,眼泪哗哗地流。

母亲说,去吧,家里有我呢,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。

后来母亲告诉我,平时累点都不怕,最怕孩子感冒发烧,一夜夜不敢睡觉,一小时量一次体温,医院,半夜三更找谁帮忙去。

有个画面至今定格在脑海中,母亲飘扬的白发,女儿瘦小的身影,祖孙三人挤在一起站在门口看我们离开......

如今,母亲老了,两个女儿也长大了。于是,我又回到县城开美容店,这个行业竞争激烈,对我也是全新的挑战,但我不怕。

明天就是立春,春气一动,万物又要复苏了。

作者简介:

李喜春,女,山西芮城县人,山西省作协会员,作品见于《山西文学》、《河东文学》、“小众”公众平台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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