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载那一棵山岩上的冬青
接上篇6 虽然武汉没去成,但杨财云跟着王医院的ICU里,也曾与新冠病毒擦肩而过。 那是一个特殊的病人。李老太太80多了,几个子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有在县里当领导的,也有在外地大城市干事的。大年初三,老人心脏骤停,被紧急送进来。 以这家的情况,如果不在疫情期间,医院,要么上安康,要么下十堰。 王勇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因素。不管病人是谁、有什么背景,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,他都会一样的精心治疗。他给老人做了全身检查,消化道、呼吸道、心脑血管都有基础疾病,尤其是肺部已经严重纤维化,模糊一片。半夜一点,老人心率直呼呼往下掉,同时伴有高烧。 整整一夜,所有人都忙着抢救,没时间往别处想。冷不丁,第二天早上10点钟,县疾控中心的人穿着防护服进到ICU,把护士们吓得不轻。原来,老太太年前跟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,巧不巧,这天正是她女儿从武汉回来的第14天。 在场的人都急了。医院请示,申请防护服、护目镜、N95口罩。幸好李老太太住在玻璃房里,门一关,与大厅相对隔离,但贴身照顾老人的杨财云和另外几个护士,还有王勇,也自然被隔离在里边不能出去。 大厅里只留下还在哺乳期的裴苗在照顾其他病人,她并没有近距离接触。幸运的是,那两天病人不多,病情也都比较稳定。另外两个班的护士全体在家待命,一时不敢叫来,万一老太太确诊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ICU全军覆没。 核酸检测要送到安康去做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关在玻璃房里面的人,个个担惊受怕,饱受煎熬。他们当中,有人还没结婚,有人的小孩才刚学会走路…… 不知是谁,挑起了一场并不激烈的争吵。 “我们不是传染病科,病房的配套设施和设备也都跟不上,还是应该趁早把人转到安康去。”有人说。 王勇从来不对护士摆黑脸、说狠话,这次也不例外,但说话时语速明显急了——“想没想过,这一路上会让多少暴露在危险之中。” “那放在我们这儿就不会传染更多人吗?我们护理上要三班倒,每个人回去又要接触自己的家人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” 杨财云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,她看见王勇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最终没再说啥。 晚上10点,让人又盼又怕的检测结果终于传回来了:阴性。 几个女孩本想抱头痛哭,但终究忍住了。每个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下来,用酒精喷了又喷,才走出把他们关了整整12个小时的玻璃房。 王勇坐在凳子上没有动。 “你们都回家去吧。”他扭头说。 “那你呢?快出来呀。”杨财云喊他。 “我在这里再守会儿。”任谁劝,王勇都没出来,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 看着他的背影,杨财云突然间感到一丝心酸。 跟了王勇好几年,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:54岁的人,有时候特别单纯,纯的像一张白纸、一片雪花;有时候格外老成,毕竟经历过那么多沧桑。不知道他在家脾气如何,医院,就平静如水,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。 “他一点也不像一个科室主任,不发火,甚至对手下也有点谦恭,但是人们都十分敬重他、疼他。” 7神经内科来电话,有新病人要来,马上就到。 “谈蕊,你还有5分钟吃完你的剩饭。”护士长赵玉琦刚说完,谈蕊就跑进值班室,迅速扒拉她扔在桌子上的盒饭。早上她还买了一把提子,全揪下来放碗里洗净,却一直忙得没顾上吃,这会儿引来好多小飞虫。 胡以香被推进来,急救设备显示,收缩压高到。“早上七点起来上了个厕所,半路溜坐在地上起不来,吐黄水,尿尿。”她儿子也跟了进来。 “平时吃降压药吗?”王勇问。 “有时候吃,有时候不吃。最近我不在家,她找不到在哪儿买药。我们一家3个高血压。”胡以香的儿子伸出3根手指头。 胡以香的个人资料显示,她是双河乡闫家村人,66岁,贫困户。医院还是乡镇卫生院,医生护士最怕遇到贫困户——被极少数人有恃无恐赖院的气势给吓着了,不敢惹,怕投诉。这两年扶贫扶志,风气大有好转。 “肺部有感染,右边身子瘫痪。出血量40毫升,脑组织也许还能恢复一部分,有可能保住命。”王勇的诊断出来了,大家都长出一口气,这算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病房里难得的好消息。 但是,李宗海最终没能等到回家后再咽最后一口气。 门里是紧急的抢救,门外他儿子哭声震天,撕心裂肺,仿佛要吼出他的心肺五脏。嚎啕一阵之后他使劲按响门铃,仿佛他进来看上一眼,奇迹就会发生,他亲爱的老父亲就会睁开双眼,就会活过来。然而,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,李宗海纹丝不动,脸色变成灰白。 “好了,不用再压了。”他如风一般走向父亲,跪在病床上做心肺复苏的护士愣了一下,慢慢退下来。 小伙子握着父亲的手,不断摩挲,眼睛斜望向天花板。这是他的父亲,他永远离去了。 王勇脸上看不出表情。他从抽屉里扯出做心电图的仪器,那一串串导线垂落下来。 无论男女、无论穷富、无论高矮胖瘦,ICU最后的告别,总是一张惊人相似的心电图。一条略略波动的横线,躺在显示屏上,直挺挺地。 又一个病床空空荡荡了,ICU恢复了平静,只有报警器不停作响。每当这个时候,王勇就感觉ICU里面的空气几乎是不流动的,隔着口罩,四周似乎还有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,但又似乎没有。 这种气氛,要过很久才会恢复。有人刻意说了一句玩笑话,想调节一下气氛,但大家都默不作声。王勇也没笑,虽然他知道这个玩笑其实是大家在互相安慰。 ICU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? 在这里,几乎每天都要面对死亡。紧张的抢救过后,精疲力竭,每一块肌肉都酸胀、而后麻木。很多病人,相处得久了,相互的感情真的不是医生和病人那么简单。亡者家人会伤痛,而医生护士也会失落和悲伤。 王勇内心的反应会更加强烈一些。每一个病人从这里离世,王勇总会反复自问:他是不是应该活过来?咋在我手上就没救过来?好像有机会,又没有机会,我已把本事用尽了,是不是我的能力不够? “你已经做的很好了。”葛文汉说,“你一点也医院ICU的医生做得差!甚至面对一些凶险情况,处理起来更有经验、更加恰当。”葛文汉常这样劝慰王勇,但他总是摇头。 这让葛文汉想到一个问题:医生的精神压力与心理调适。 8“主任,你可千万不要猝死啊。” 杨财云带着哭腔,摇了摇有点发懵的王勇。他已经在ICU里五天五夜。 王勇的身体并不好,舒张压常年偏高。但他对病人无论如何耐得住烦,对自己却不行,怕吃药麻烦,一直拖着。去年还是葛文汉让人到药房里取了药,硬塞到他嘴里。这又连着好多天不见太阳,铁打的人也难撑得住。 长时间精神高度紧张,王勇不大好好吃饭。 护士们中午问他:“主任,你想吃什么呀,我们在灶上给你叫。”他想半天,说:“吃米饭吧。” 到了晚上,再问他,他还是想半天,说:“要不吃炒米饭吧。” 难怪杨财云她们急了,眼见王勇气色发暗,一起逼他回家,“亏你还是个医生,再这样,你总有垮掉的那一天”。 特别是在李老太太住院的50天里,王勇很少回家,大多数时间就睡在值班室里。医院隔壁,老婆到安康给女儿看孩子去了,他即使回家,也只是换套衣服就跑过来了。 有时候他刚迷迷糊糊躺下,李老太太的女儿电话过来,“我妈今天有没有解大便呀,现在体温是多少?”几乎不分白天黑夜。等王勇完全解释清楚,挂了电话再躺下,基本很难有深度睡眠。 李老太医院的一名ICU医生远程指导。每隔几天,王勇都要把做了什么治疗、怎么做的,详详细细给人家讲一遍。如果电话那边说他不应该这样做而应该那样做,他赶紧又改过来。 中间有三天,李老太太能下床走动,她叫人搀着到医生值班室跟王勇聊天。看到老人身体有好转迹象,王勇很高兴,筋骨都松泛了很多。但是维持到3月份,老人还是走了。 那段时间,ICU里人手奇缺。葛文汉过年回江苏淮安了,封路过不来;护士长赵玉琦生孩子时大出血,还在休产假。县内大部分重症病人转不出去,ICU里人满为患,王勇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。 ICU创科至今就只有两名医生,除了王勇,还有一个是崔成武,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已经过百了。在葛文汉来之前,两个人“翻跟斗”“二人转”,一人轮流值守24小时。王勇又是主任,别人可以有上下班之说,他没有。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王勇:会哭的孩子有奶吃。医院里哪个科室主任不跟领导哭穷要人?ICU里工作劳动强度这么大,没日没夜,但效益不行,医院的平均数。你这个“头”不去争取,难道还真等着人送上门?没有人,科室咋发展? 王勇听了光是笑,“噢噢噢”。拉他去见领导,他总是扭扭捏捏不愿去。 医院前年倒是给ICU派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,本想着她能给王勇分担一些,但人家屁股还没坐热,就提了一堆要求:不上夜班、要双休、要涨绩效……最后还是嫌苦,干脆甩手走人。王勇倒也不理论,别人问起,就说“强扭的瓜不甜”。 “你再不去要人,哪天就该轮到你自己躺在那儿了。”有人指着病床说。 “我要不到人嘛,我宁愿滚到那儿。”逼急了,王勇就这一句,语气还极温和。 “老王,你滚那儿了我给你送花圈。”说话的人是“老铁”,全医院只有他管王勇喊老王。老铁本名赵诗铁,38岁,跟王勇在骨科时是师兄弟,后来转到急诊,最近刚提了副主任。 急诊和ICU打交道最多,对王勇的苦,“老铁”看在眼里。他是真怕呀,怕把这头老黄牛累趴下,那医院的ICU就停摆了。 9一大早,赵玉琦去了一趟财务科,回来脸沉沉的。她刚休完产假,科室里很多事等着她处理。行政上的事杂七杂八,王勇一般不过问,一股脑交给护士长。 赵玉琦在对罚款单。医院规范化治疗的一个手段。各科室对每个住院病人用了什么治疗手段、用了什么药物、做了哪些检查,都会上传到系统里。医保局专人审核,对认为过度诊疗的项目,实施5倍罚款。 “审核的人到底懂不懂啥叫ICU?”这个月又遭到处罚,大伙愤愤不平。医保局这两年出的一些规定让他们着实想不通: 尿管、胃管、呼吸机管这些辅助器材不允许患者自己买,吸痰每天不能超过5次,擦浴最多两天一回……但是ICU不比普通病房,有的治疗手段上得不及时是要人命的,有的病人必须要用的耗材一天就是一大堆,有的重症半天不擦洗身上就臭了。 护士长们经常在一起开会,赵玉琦发现,“被罚”不是只有ICU,各科室都叫苦不迭。 今年医保局把重点对准“过度检查”。然而操作中,医院和医保局的观点常常“打架”:医生要给腹部疼痛的病人检查胸部和头部,因为必须排除腹部症状是否由胸部和头部引起,才能进行下一步有效的治疗;医保局却认为现在的医生习惯用排除法,不靠技术靠仪器。最后的结果:罚、扣。 ICU最近被扣得最狠的一次,是一个肝硬化腹水的病人所有的住院医保全部被扣,理由是“肝硬化腹水根本没有必要住ICU”。 “但病人收来的时候,肚子里的水直往出冒哇。”ICU里的这类现实情况,让赵玉琦感到迷茫:能不能收进ICU,该给每个病人做什么检查,难道不应该由医生来判断吗? 王勇坐着一直没说话,但他在听。 他知道,大家之所以这么激动,是因为罚了款,每个人的绩效都受影响。在编的还好说,科室里有5个临聘的女护士,每个月值半个月夜班,给人端屎倒尿,全指着这点绩效过日子。 这些护士,哪一个都细心而专业,她们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开始给病人扣背、翻身、擦洗。住进ICU的病人从来没人因为长期卧床产生压疮,而在家的有几个屁股没被压烂的? 但是对于医保局的罚款,他又能说什么?有矛盾,只不过是站位不同而已。这些人也是想给国家省钱、给老百姓省钱,又没有把钱装自己腰包里。 现实中,也确实有医生搞过度治疗或者开方子拿回扣之类的事情。医院进修时就遇到过,有医药代表半夜闯进来推销一种叫“七叶皂苷钠”的消肿药,承诺一支给医生提5块钱。但凡有利益,难免有人做出失格的事情。 “一个老鼠害一锅汤”,搞得连医院了。 应该肯定的是,“严管”让所有人都长了记性,能不做的治疗就不做,能不开的药就不开,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规范诊疗和缓解“看病贵”的作用,是绝大多数医生乐见的。 “他们只是没见过我们这里有这么重的病人。”王勇轻声插了一句。 “主任,那你不会想办法让他们知道,这样我们就不会平白无故被罚了。”护士们七嘴八舌。 王勇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。不是没有据理力争的理由,而是他习惯于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。况且,他没有直接面对医保局的话语权。 王勇知道,医保局也难。 白河是深度贫困县,贫困人口的比重超过30%。住院报销比例高、健康扶贫和公共卫生服务任务重,都进一步加剧了医保基金负担,收不抵支,赤字连年升高。 年,白河全县城乡居民参保人数19万左右,按人均元标准(个人缴元,各级财政补助元)共筹得资金万元。扣除偿还上年度基金赤字万元,再除去门诊特殊治疗、门诊慢特病、大病保险等,只剩下万元。 这些钱,要由7医院和11家乡镇卫生院“分蛋糕”,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出于管理的实际需要,医保局从今年开始推行总额预付制,按月给各个医疗机构拨付资金。 大量的审核工作忙坏了医保中心的几个小伙子,他们成天戴着厚厚的眼镜片在浩瀚的病历中“挑错”。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,当面被质疑、背后被人骂,弄得里外不是人,心理压力很大。 这些人大多是从乡镇卫生院选上来的。医保局是公务员管理单位,而他们是事业编制转不了公务员,在局里工作又没法晋升职称,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干着,有人已经想撂挑子走人了。 医保中心主任王绍毅不得不拖着一条贴满膏药的病腿,轮番给大家做思想工作。“明年开始上DRGs系统就好了,很多常见病种已提前在系统里设置好,科学控费。我们的活就没这么难干了,跟医院也不用起大摩擦。职称和待遇的事嘛,我争取。” 10“你能不能跟我上去找一下领导,说说工资的事?”赵玉琦叫王勇,他老半天不动。都走到院长门口了,看见里边有人,又像逃过一劫般赶快退回去。仿佛这人还救了他似的。 “为了自个的事去烦领导,领导作难呢。” “这哪是自个的事。我知道你个人不图名不图利,但你是一个科室的主任,你得为大家的利益争取,为科室的发展争取呀。” 赵玉琦是ICU里的“元老”,25岁就当了护士长,是王勇最得力的帮手。 她的大媒也是王勇保的。别看王勇平时不吭声,但他总是默默为这些姑娘操着心。他的社交圈子很小,就托老婆在亲戚朋友里找,托女儿王萃在她同学里找。说起来也是无心插柳,赵玉琦竟然成了王勇的外甥媳妇。 因为这层亲戚关系,赵玉琦“训”起王勇来,比别人要狠些。 有一次她领了工资条,气冲冲地跑回来。“王主任,你知道你这个月工资多少钱不?”“﹣0!” 王勇正在埋头写病历,半天才抬头慢悠悠说了一句:“那我过会儿去取个钱,给人家交上去哦。”把赵玉琦气得差点背过气去。 “我只要不饿饭就行。” “这是饿不饿饭的事吗?这是管理制度的问题!” 赵玉琦也说不清到底是啥制度问题,她只是记得有专家呼吁过:医生就应该有体面的工资,不背负沉重的经营压力和罚款负担,这样才能让他心无旁骛地治病救人。否则饥寒起盗心,难免有人把心思用歪。 “上个月药占比(病人看病过程中,买药的花费占总花费的比例)确实高了,扣我的就扣吧,只要不扣你们的就行。” 赵玉琦拿王勇没办法,女孩子到底心软,她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找院长。好在院长干业务出身,对王勇的人品又再清楚不过——只要是对病人好,罚他钱他也要干,就赶紧让财务科把王勇的工资补上。 “王主任哟,是个好医生,不是个好领导。”葛文汉说。 再有9天,葛文汉他们就要回淮安了,会有下一批援助医生从江苏来到白河。一年来,他曾多次试图把这个老大哥改造成一个“强硬的科室主任”,但他最终放弃了。 “我当不了管人的人,这是我的短处。如果有合适的人来当主任,把我下了,我就当个普通医生,专心专意给人看病,就好了。”每次葛文汉鼓动王勇“当主任,心太软不行,要硬气一点”,王勇总是这样回应,真叫人连半句话也难以再说出口。 葛文汉看得很明白:王勇就是个天生的“医痴”,只爱看病,只会看病,心思全在他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身上。 “他很纯粹。”葛文汉说,“纯纯净净的那种纯粹。” 11...... 未完待续推荐阅读农村发展的10条经验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局部执政制度建设研究的力作 监制:张国宁编审:牛菲 制图:唐小航摄影:冯雪峰 朗读:胡子恒编辑:窦娣 来源:《当代陕西》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 |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yanzizhanga.com/yzzyz/7962.html
- 上一篇文章: 平安杯第24届4月份全国征文冬
-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