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

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

一场饮宴,“我”在哪儿?我们看到了美酒,看到了夜光杯,听到了琵琶,急促的琵琶……却不见人,不见作为诗人的“我”。我们似乎听得到来自心底的声音,却只看到客观的呈现场景、以“空间叙事”进行的速写。接着,我们听到了或许是臆想的对话: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”“君”何在?虚拟的么?虚拟的——我们在“虚”中旋风般飞翔,精神似乎迷离恍惚,有些缥缈到云端的虚假的快乐。可是,一个冰冷的意识却敲打着所有虚惘的豪奢、豪壮和豪情,透出了可怕的虚无,那就是,死。

王翰的这首《凉州词》一开始就给读者展示了两个奢华、高贵、神秘的意象——“葡萄酒”和“夜光杯”。如果是一场电影,那么摄影师最先呈现给观众的,就是一个特写:荡漾着醉人芳香的葡萄酒被盛放在晶莹剔透的夜光杯中。凉州,在唐代属边区。在中原地区,葡萄酒在相当长阶段内对一般民众都是比较陌生的;唐代葡萄酒虽较常见,但是仍然带着深深的西域情调和色彩。这样的美酒和酒杯,带着值得玩味的鲜明的异域情调,在诗的一开始近乎突兀地被呈现在读者面前。“夜光杯”,黑夜之中迸发出莫名之“光”的酒杯,与幽暗意识和神秘灵性若合符契,似乎提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事情,营造着一种特殊的情境。最好的酒盛放在最华贵的酒具中,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呈现出一种令人陌生的高贵姿态。你不知道它是为谁准备的,也不知道它有什么背景,我们只能想象,这样的美酒名杯,只有王孙贵族等奢豪之辈才配饮用吧?然而,饮酒之人即刻就被“琵琶马上催”,这样看来,诗中享用美酒佳肴的,大抵是无路可退的过河卒子,或者是不得不身先士卒的低级将领。高贵的器皿、美酒与卑贱的生命形态杂糅在一起,让读者不免在及时行乐的奢华氛围中,和饮酒者一样心生恍惚。

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则呈现了一个场景,一个动态的描摹。仔细一想,却是对着“心”的——催动着的是心啊!诗中出现的琵琶,又是一个异域的意象。在唐诗中描写琵琶的为数不少,比较有名的就有《琵琶行》,表明唐代与西域的交流是极为频繁的。但是,“琵琶马上催”的场景,对于当时人也好,现代人也好,都是极为陌生的,与日常生活经验相隔绝。关于“催”字,一种解释是说让饮者要喝赶紧喝,催着“出发”;另一种解释是催饮、劝饮。后一种无疑是值得商榷的,既然我欲饮,又何须人来催呢?所以说,这个“催”是催人出发。

值得注意的,“马上”,现在已经成为习语:马上来、马上到、马上完成,等等,表现出一种急促、迅疾,刻不容缓。在诗的场景里,却更能表现当时的原初情境。“马上催”,是在“马”上的“催促”,是不容喘息的亟待奔跑的感觉啊!这种在现代汉语中已然丧失的原初情境,可唤醒我们多么可贵的“现场感”!那时“不容”迟疑、“不容”掂量、“不容”任何的情感活动。而与这种“不容”相对立的乃第一句中以“空间叙事”呈现的那种“从容”:琵琶在“催”,似乎“响应”着的是内心某种急切的欲望,迫切的情致。

如果说首句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是诗人有意营造出的一种享受至上、欢快昂扬的逸乐气氛,那么次句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则如破空之弦,将人带到一种似乎更加昂扬、激越、豪迈的氛围当中;又或者,反其道而行之,带入一种悲伤的氛围当中。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形成了对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新的阐释,通过战地琵琶这种特有的乐声,提醒了诗中饮酒之人,也提醒了读者,原来这是一场走上战场之前的酒会,不是歌舞升平的自在逍遥。在这里,我们看到了一种矛盾,一种纠结,一种无可奈何。战地琵琶奏出的乐声,不为助兴,只为催促战士快快饮酒、“马上”出发。“欲饮”二字,又分明让读者看到了酒到嘴边却突然失去喝酒兴致的情景。仿佛是怅惘,仿佛有遗憾,仿佛良辰美景虚设,最终是幻觉一场空。欲饮而“催”,“催”出了时光的短暂,“催”出了人突如其来的悲观情绪,“催”出了生命的荒诞感、仓促感、苍凉感。从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到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,诗句开始营造出的快乐与轻松,渐渐地发生了转折。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端着酒杯的士兵——诗人自己,沉浸到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之中……

于是,一幅从现实场景延伸开来的心灵场景、想象场景——“醉卧沙场”的画面凸显在诗人与读者面前。这样的美酒与夜光杯,催生出来的“醉”,是醉而生,还是醉而死?宴饮结束之后,眼前这些正在享用美酒的人们,将会何去何从呢?诗人在醉意朦胧之中,看到一幅“醉卧沙场”的画面。如果“醉卧沙场”,他想对君——“你”——说,对无数可能走进他诗歌的读者说:“君莫笑!”有酒则不免醉,醉则意识不醒,如果沙场之上,我因醉酒而不知南北西东甚至卧于战场,你切莫嘲笑于我。为什么会用琵琶催人上战场,这在历史上是个谜,但是可以肯定的是,在“我”上战场之前已经形成一种审美的氛围,令“我”热血沸腾。我们先前质疑,享用如此葡萄美酒的究竟是个高级将领,还是个普通的战士?如果不是高级将领,怎么会让你喝这么名贵的酒呢?但若是高级将领的话,还要你去战死沙场么?还会落得“古来征战几人回”么?这里,我们或许无须坐实:战争,对每个参加者,都有可怕的平等。所以,这首诗在一开始就在营造一种热血沸腾的氛围,可以归结为一种审美的“醉感”。在“醉感”中,我们似乎更能轻蔑地对待自己的生死。战场,也需要一种类审美的兴奋。审美的氛围固然消解了理性,却激发出一种更强烈的精神,这种精神与以往心中的情感相契合,产生出热血沸腾的激情,让我们英勇地冲锋陷阵,让我们死在沙场上,而只当自己醉倒。所以,诗开头所写的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实际上是造成了一种迷惑,审美的迷惑。这种具有美感的场景,会让我们置身其中而失去自我,忘记我要去征战沙场,要去打打杀杀,而对这些生死大事以“无所谓”待之。

嘉峪关“醉卧沙场”雕塑

诗人以近乎戏谑的态度来叙述“醉卧沙场”,这种故作轻松甚至带有游戏精神的潇洒或豪迈,让我们看到一个怎样的结局?——“醉卧沙场”的真实景象,其实就是死亡。从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开始,到“醉卧沙场君莫笑”,故作轻松地将严重的事件、悲凉的结局有意识地淡化。一直轻松,轻松,但轻松到最后一刻,诗人突然话锋一转:“古来征战几人回?”如醍醐灌顶,点醒了我们。从全诗的意境来看,诗的前三句一直在写场景——现实的场景,想象的场景,但这最后一句,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具体的场景,但“古来征战”四字,却又包容了前面诗句的意义。葡萄美酒不过是个引子,古来征战才是作者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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