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弋舟荐语:

刘庆邦先生素有“短篇王”的美誉。这篇《空屋》写得平实朴素却又满含深情。我们从中读到的,或许不仅仅是一家一村的空落,在某种意义上,更有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悲戚与虚无。万物枯荣,其间自有天地的深意,我们这个峻急的时代,不过是让这样的图景变得越发只在瞬息之间而已,而那种规律性的生生灭灭,却亘古长存着。是的,小说还可以这样写——以一种“更悲观”的预见,写出万物那平白无故的生长与寂灭,面对这样的作品,我们甚至可以放弃那种“更富传奇性”的阅读期待,只将一己的经验印证于生命本身那令人伤感的庸常里。

作者简介:

弋舟:年生;著有长篇小说《跛足之年》《蝌蚪》《战事》《春秋误》《我们的踟蹰》,长篇非虚构作品《我在这世上太孤独》,随笔集《从清晨到日暮》,小说集《我们的底牌》《所有的故事》《弋舟的小说》《刘晓东》等。

空屋

刘庆邦

母亲早就预见到,在她百年之后,我们家的房子将会变成一所空屋。我和弟弟都在城里工作,且有了房,安了家,暂时不可能回老家常住。即使我们以后退了休,还回不回农村住,恐怕也不好说,农村的生活条件毕竟比城里差一些。我的姐姐和妹妹都嫁到了外村,各自有了一家人,按我们那里的风俗,她们也不会再回到娘家居住。我们姐弟小时侯,我家堂屋的二檩子上筑有一捧燕子窝。每年春天,当院子里的杏花开满一树,必定有一对燕子飞回来。它们携手孵出一窝张着花朵一样黄嘴巴的小燕子,过得热热闹闹。秋风一凉,它们就带着子女飞走了,飞到南方去了。第二年春暖,又有一对燕子及时飞了回来。有一点我至今不能明白,因燕子的身材、面貌和穿的衣服极其相似,我认不出飞回来的是燕子父母还是子女。若是子女的话,子女有五六个,结对回的只有两个,让谁回来,不让谁回来,让谁继承遗产,不让谁继承遗产,是怎么派定的呢?是怎样的一个亘古不变的秩序呢?

我们姐弟五个如同母亲一口一口喂大的燕子,长大后,我们就一个一个飞了出去。我们还不如燕子,燕子秋去春又回,我们一旦飞走,就不打算回去了。多少年了,只有母亲一人在老家守着那座老巢。我们家的房子是四间相连,三间堂屋一间灶屋。屋前是一方用围墙围起来的面积不算小的院子,院子里栽有石榴树、椿树、桐树、楝树,还有自发长出来的榆树。大门楼建在院子的西南角,出了院门就是南北向的村街。一个老人,住着四间房子,对着一个院子,显见得是空落了些。可母亲很忠于职守似的,一般不愿离开她亲手营造的房子。闺女请她去,她上午去闺女家,下午就回来了,不管闺女怎样挽留,她都不肯在闺女家住下。我和弟弟轮流接她到城里过春节,她过得也不是很踏实,老是惦着她的家,她的房子。有一年春节,母亲是在北京过的。春节前我得到消息,老家的房门被小偷撬开,小偷偷走了母亲的被子、床单,还偷走了不少小麦。这个坏消息我不敢马上告诉母亲,她要是知道了,整个春节就没法过了。春节过去一段时间,在母亲几次提出回家的情况下,我才试探性地问母亲:“您不在家,会不会有人进去拿咱家的东西?”母亲说,她把两道门都锁上了。我说:“反正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,不就是一点粮食一床铺盖嘛,万一被人拿走点什么,您千万别在意。”母亲看着我,一下子就把不好的事情猜到了,问我是哪一天的事儿。我只好跟母亲说了实话。母亲不说话了,气得脸有些变色儿。我赶紧劝母亲:“权当要饭的要到咱家门前,您把东西送给了人家,权当您扶贫了,行善了。粮食不够吃,我多给您点钱,您回去再买。被子没有了,咱再套一床新的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好了,别生气了。”母亲的心思像是已经回到家里去了,她说:“家里没个人看着还是不中。”自从家里出了被盗的事,母亲更不愿意离开家。

有一次,母亲对我和大姐、二姐说,她死后哪儿也不想去,就把她的坟埋在我们家的院子里。我听得一惊,知道母亲这是在向她的子女安排后事,带有遗嘱的性质。我们一齐否认她会死,说她离死还远着呢,现在先不要考虑死不死的事。我知道,这话不是母亲随口说的,她一定是想了又想,才郑重说出来的。作为母亲的长子,母亲对后事的安排不容我回避,我也不能含糊其词,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。我对母亲说,人老了埋在自家院子里在村子里还没有先例,恐怕村干部和村里的人都不会同意,因为村里是住人的地方,坟地都是在村外。我大姐也说,父亲在那边等了您好多年,您百年之后咋能不去跟俺父亲团聚呢!母亲不说话了,没有再坚持她的安排。

母亲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,她至少有三个担心:一担心房子被别人家占去;二担心房子一点一点塌掉;她是有儿子和孙子的人,三担心儿孙回老家祭祖时没有房子住。说到底,母亲还是不甘心啊,虽说死后不能把房子带走,她也要睡在院子里把房子牢牢看住。

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。我们村有一户人家,“文革”后期,全家人先后到新疆去了。那家的三间房子是坯座草顶,只两年多时间,房子就塌得草泥不分,烂得一塌糊涂。据说房子得有人住,人不住,各种虫子和各色鬼魅就会乘虚而入。虫子和鬼魅在空房子里瞎折腾,它们对房子的消耗和破坏是很大的。母亲几乎天天从那户人家门前经过,先是看见草顶沤得有了洞,漏了雨,接着就看见前墙倒了。墙一倒,门不是门,窗不是窗,房坡上的椽子麦草就披散下来。赶上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,那户人家的宅基地就分给了另外一户人家。若干年后,那户人家的长子从新疆回来,找他家的房子找不着,要求村里分给他一片宅基地,他要重新盖一所房子。村里没有同意。母亲告诉我,那家的孩子非常伤心,见谁跟谁哭,最后还是哭着离开我们村的。鉴于那户人家的教训,我向母亲作出保证,要是母亲不在了,我会经常回老家看一看,住一住,不会让别人住我们家的房子,也决不会让母亲留下来的房子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消失。

经母亲的手,我们家的房子曾翻盖过两次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们家房子的历史,也是母亲的苦难史和奋斗史,母亲的一生和房子紧紧联系在一起。母亲刚到我们家时,我们家的房子只有两间半。房子虽说不低,下面还是砖墙,上面却是草顶。这两间半房子是我祖父弟兄四个分家时分到的。房子原本是三间,因东头半间连同下面的宅基地分给我三爷家了,三爷就把那半间扒走了,剩下的房子不再完整,像个屋茬子。母亲回忆说,当时房顶薄得透明,夏天漏雨漏得厉害,外面一下雨,她就得赶紧在屋里接漏,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用上了,还不够接漏的。她向祖父建议,把房顶重苫一下,或把漏洞补一下。祖父很无奈,家里哪有一根苫草呢。八下里漏雨的房子哪像个家呢,要强的母亲不容许房子继续漏下去,第二年,她就和从外面归来的父亲同心协力,把房顶沤成泥坨的旧草推掉,换上了一层厚墩墩的新淮草。母亲第一次翻盖房子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,我到煤矿参加工作之后。母亲把卖猪卖羊卖鸡蛋的钱,一点一滴都攒下来,决心要翻盖房子。母亲没有跟我要过钱,我过年过节给家里寄的钱,母亲舍不得花,也为翻盖房子存了起来。母亲对翻盖房子的事非常看重,好像要把她一生的主要业绩通过翻盖房子体现出来。她继承了上辈人留下的房子,不仅要把房子给下辈人传下去,还要争取传得好一些。是的,土地都成了公家的,各家的私产只剩下赖以栖身的房子。房子是家庭财产的主要标志,同时代表着房主的脸面。房子盖得好,主人脸上就有光彩,房子立不起来,人就立不起来,就会被人看不起。儿子说亲,人家女方事先要看男方家的房子,如果房子不像样,亲事免谈。这事更不得了,它直接关系到传宗接代和这家的香火能不能传下去的大问题。翻盖房子时,我没有回家。为了把房子翻盖得好一些,旧房扒掉之后,母亲带着我妹妹把院子里的地扒得很深,希望能多扒出一块砖,多发掘一片瓦。房子扒掉了,母亲和妹妹就住在临时搭起的草棚子里。下着雨,母亲不敢睡,一会儿到堆放盖房材料的地方查看一次,生怕被人拿走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。母亲翻盖成的新房比旧房有了很大进步,由两间半扩展到四间,由草顶盖成了瓦剪边(我们老家的叫法,房坡上四分之三是草,四分之一是瓦)。这次盖房把母亲累坏了,房子盖成后,母亲瘦得厉害,几乎脱了相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的母亲,她把自己的血肉都筑在房子里了。

第二次翻盖房子,母亲是出于无奈。村里搞住房排房化,各家各户的房子都要在统一宅基标准下重新排队,重新翻盖。我们家的房子如果不翻盖,不移动位置,前面一户人家的后墙就坐到了我们家的屋门口,出来进去都困难,堵心得很。母亲生气也没办法,只得把好好的房子扒掉,再次盖过。妹妹也出嫁了,这次盖房完全由母亲一人操持。当时母亲已年近七旬,操心受累可想而知。砖是老砖,梁是旧梁,母亲只是把房顶一多半的草都推掉了,全部换成了新瓦,使我们家的房子变成了真正的瓦房。

母亲无疑是我们家的创业者,至此,她已经使我们家的房子实现了两次历史性突破,一次是由草房变成了瓦剪边,并扩大了建筑面积;二次是由瓦剪边变成了瓦房,还新增了一座结实好看的大门门楼儿。

母亲回首往事时,常常愿意把房子和她的子女相提并论。父亲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是母亲把我们拉扯大的。在养大我们的同时,母亲不但把我们家的房子保住了,而且有所发展。随着母亲年事增高,又重病一场,做了一个大手术,母亲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。母亲意识到,她在这个人世上活不长了。母亲对死的事想得通,她说:“人老了,该死的时候就得死。”可母亲接着说:“死就死吧,我就是舍不下我的孩子,我咋能舍得下我的几个孩子哩!”说到这里,母亲眼里就涌满泪水。母亲还有一句话没有说,那就是还舍不下她的房子。在母亲住院治病期间,有一天她到底跟我说到了房子,母亲说,第二次翻盖房子时间太仓促了,地基没有夯实,一下雨地基有点下沉,房子的后墙角出现了一道裂缝。我问母亲是啥意思,房子是不是还要翻盖一次。母亲说,她是没有力量了,就是想问问我,房子还翻盖不翻盖。我说:“一切听您的,您说翻盖咱就翻盖。”母亲的样子有些犹豫,说:“你们弟兄两个商量吧。”

我和弟弟商量的结果,决定把房子再翻盖一次,以满足母亲的心愿,不给母亲留下任何遗憾。近些年,我们村里的人像开展比赛似的,翻盖房子成了一种风气。砖瓦房已不算什么了,人们纷纷像城里人学习,用钢筋水泥预制板盖顶,建起带廊厦的平顶房。有几户外出打工挣了钱的人家,还盖起了两层小楼。我们村的村名本来就带有一个楼字,表明村里以前曾经有过楼房,只不过在战乱和土匪横行的年代,楼房都被毁掉了,在相当长一段时间,村民的住房状况和村名名不符实。恐怕谁都没有料到,不变中有变,变中有不变,不变的村名又把楼房等回来了。村中住房的变化,母亲都看在眼里。一辈子争强好胜的母亲不愿落在别人家后面太远,盖楼房花费较多,盖好了也没人住,盖座平房总可以吧。平房墩墩实实,经得起风吹雨打,在时间上可以维持得长久一些。那么我们就盖一座平房。我和弟弟还商定,这次盖房,再也不能让母亲操心了。我们把钱交给二姐,盖房的一切事宜由二姐替我们操持。好在农村现在有了建房包工队,不用求这个帮忙,求那个帮忙,比以前盖房子省心和省事多了。我只给二姐提了几条抽象的要求,比如坚固,实用,亮堂,大方,具体怎样实施我就不管了。

这年初冬,我们把母亲接到弟弟所在的城里治病,二姐在老家指挥包工队,开始紧锣密鼓地扒房子,盖房子。房子该打顶时,天气冷了,塘里的水结了冰。按照农村盖房子的惯例,这时候顶是不能打了,万一来了更强的冷空气,或下了雪,顶上浇注的水泥就会结冰,凝固不住,等天暖时冰一化开,整个房顶就会酥掉,打了顶比不打顶还糟糕。二姐打电话告诉我,说包工队要停工,过罢春节天暖和了再接着盖。我说不行,结冰也要打顶,春节前必须把主体工程拿下来,必须让母亲活着时看到新房子。母亲的病情一天天恶化,她一再对我说,恐怕过不去年了。我给母亲鼓劲,说过年没问题,过了年咱还要回去看新房呢。我把母亲的病情跟二姐说了,说得有些哽咽,我说,房子是为母亲盖的,是为了给母亲一个安慰,要是母亲生前看不到房子,咱们盖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呢!二姐的鼻子在电话那边吸溜着,说知道了。

母亲大概听见了我在和二姐说盖房子的事,她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,想听听二姐说些啥。母亲自己已不能行走,站起来拄着拐棍身体还颤巍巍的。我赶紧放下电话,把母亲扶住了。母亲操心操惯了,虽然我一再说盖房子的事不用她操心了,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。母亲有些着急,说:“做门窗的木料不是都买齐了嘛,还买木料干啥呢!”我跟母亲说了谎话,说二姐说,房子的顶已经打好了,过罢年不耽误我们回家住新房。母亲说:“我就怕多花钱。”

在腊月里盖房子,我们是打破了常规,是在和可恶的死神抢时间。事实证明,我的决心下对了,在房子打顶那几天里,天气暖洋洋的,一点都不冷。直到房顶浇灌的水泥凝固好了,寒流才来了。事后回想起来,二姐说,定是我们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感动了老天爷,老天爷才专门赐给我们几天好天气。

过了春节,又过了元宵节,我们送母亲回老家时,母亲一会儿清楚,一会儿糊涂,已处于弥留之际。这时我们家的房子还没有完工,脚手架没有拆除,门窗没有安装,内粉刷没有进行,屋里的地还湿漉漉的,可房子的基本面貌已经形成。又过了两天,等把门窗安上,脚手架拆除,我们把母亲安置在一把藤椅上,抬到院子里,举行仪式似地让母亲看新房子。我们姐弟几个簇拥在母亲身边,争着向母亲介绍新房:“娘,您回家来了,您看看,这是咱盖的新房。”“娘,您不是想盖平房吗,现在平房盖好了,您看看多漂亮!”“娘,这是咱的家,咱的房子,您认出来了吗?”“娘,这房子结实得很,一百年都不会坏!”母亲的眼睛已塌陷下去,像是把房子看到了,又像是没有看到,母亲说: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不是什么?难道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家了?难道母亲只认识旧房,不认识新房?难道母亲对新房不认可?这真让我们痛心!痛心!!

二○○三年农历二月初三凌晨零点二十分,在一个无风的大雪之夜,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。我们哭死,母亲也听不见了。母亲听不见,我们也要哭。母亲听不见,我们自己听得见。母亲再也不能疼我们了,我们为自己而哭。

母亲早就预见到,在她百年之后,我们家的房子将会变成一所空屋。母亲的预见如今变成了现实,我们家的房子果然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屋。我对母亲承诺过,老人家不在之后,我会经常回老家看一看。在母亲逝世一周年后的第一个清明节,我和弟弟,还有妻子和弟妹,又回去了,给母亲立碑,烧纸,并在我们的老坟地里栽上一些松柏树。回家之前,我给妹妹打电话,让她把房间打扫一下,把院子里的野草拔掉,把在木箱里放了一年多的被褥拿出来晒一晒。听妹妹说,去年夏天和秋天,院子里长满了野草,扯满了丝瓜秧子。丝瓜秧子上了树,上了墙,遮了门,遮了窗,大朵的黄花开了一层又一层。花子好看是好看,只是太多了,打开院门,院子满得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妹妹带着她的小儿子扯了一整天,才把无处不在的丝瓜秧子和结得滴滴溜溜的丝瓜扯下来了。我们回到家,妹妹已提前把家里打扫干净,正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等我们。进得院来,我站在房子正面,先看房子。房子的雕花门窗都油漆过了,房内和廊厦的墙壁都用石灰刮了大白,看去确实很大方,很美观。看见房子,我想起母亲,这么好的房子,要是有母亲在家里住着多好啊!房子再也不会漏雨了,老鼠也没法在屋里打窝了。因为房前有廊厦,不管下多大的雨,母亲从堂屋到灶屋都不会淋雨。到了冬天,母亲可以坐在小凳子上在廊厦下面晒太阳。就算母亲不能住十年八年,住三年两年也好啊。可我们辛劳了一生的母亲,她在子女们为她盖的房子里住得半个月都不到,甚至连是不是自己的房子都没认出来,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我不愿意要好房子,我愿意看见我的亲娘。往年我回老家,在门口叫一声娘,母亲惊喜地答应着,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。可现在,我只能到坟地里去找母亲。

碑竖起后,弟弟、弟妹和我妻子就回城去了,我一个人留下来,又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。这使我有时间端详母亲留下的一件件遗物,并以遗物为线索,缅怀无尽的往事。一些小件的遗物,因年头长了。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已经淡去,好像它们早就不存在了。一看见它们,我心里不免一阵悲喜,原来它们并没有离去,一些有关它们的记忆也纷至沓来。比如我在墙角看见一只芭蕉扇,扇子上缝着一块块黑的或蓝的布片。布片是母亲缝上去的。扇子烂了,她舍不得扔,就用布片给扇面打上补丁。年复一年,芭蕉扇已不是原来的样子,只剩下几根骨架和手柄,几乎成了布扇。就是用这样的扇子,母亲成半夜地摇着,为我们驱赶嗡嗡叫的蚊子。比如我在灶屋门口一根废弃的檩条上,看到了那只暗红色的小石臼,还有和石臼配套的安着木把的碓头。听母亲说,这只小石臼是父亲从三月三的庙会上买回来的。我们小时侯都用过它,用它砸蒜,砸辣椒,砸炒过的芝麻和香椿叶。一见到它,我似乎又听见了碓头砸在石臼里面所发出的童谣似的好听的声响。定是因为使用时间太长了,石臼的内膛已经变深变大,石壁已经变薄,碓头也磨损得剩下小小的一个。再比如我在三屉桌下面看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,那是我们家一杆十六两一斤制的老抬秤上的秤砣。我用秤砣在石头墩子上砸过鱼钩,砸过扎蛤蟆的锥子,说不定还砸到了自己的手指。秤砣的鼻子里拴着一根麻绳,我想把麻绳提起来,试试秤砣还是不是那样沉。不料我一提麻绳就断了。我没瞅见那根又粗又长的秤杆,不知它躲起来了,还是被人抄走当作烧火棍用了。

晚上,月亮升起来了。初升的月亮这么巨大,让我有些始料不及。我没有专门往天上找月亮,甚至没有抬头,好像月亮自己就碰在我脸上了。月亮刚出来时有点发黄,还有点发红,一从树的枝丫后面转出来,月亮渐渐地就变白了。月亮也就是刚出来时显得大,往高处升着升着就变小了。月亮一变小,边缘就晶莹起来,月光就下来了。我搬了一只小凳坐在院子里,就那么久久地对着月亮看。有生以来,我是第一次这么有意识地看月亮,我想看看我们家乡的月亮究竟有多大,有多圆,有多亮。在月光的映衬下,我看见了椿树上鼓出的叶泡儿,葡萄藤上发出的叶耳朵,和石榴树上钻出的针样的叶芽儿。我还看见了门楼一侧的那丛竹子,因月光太明亮了,我似乎能分辨出竹叶原本的绿色。没有鸟叫,没有虫鸣,一切是那样的静谧,静得仿佛能听见月光泼洒在地上的声音。低头往地上瞅,我看见了砖缝里冒出的蒲公英和蒲公英开出的小花儿。蒲公英的花朵看去不再是黄的,如银的月光像是把花朵变白了。看着看着,我有些走神,一时不知身在何处。冥冥之中我觉得,母亲那边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的。

倘若母亲还活着,她不会让我这么长时间的坐在月亮地里,她会怕我受凉。在母亲眼里,我是个瞌睡多的孩子,她会一遍又一遍催我回屋睡觉。现在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母亲那样疼爱我了。记得母亲死后,我们兄弟姐妹在一起说起过,一个人敢不敢在家里住。我说我敢,我不怕。我想人死后若真的有灵魂存在,母亲的灵魂若真的能回到家里来,那不是很好嘛。这晚睡到后半夜,我当真听见母亲在喊我。母亲喊得轻轻的,柔柔的,像是声音稍大一点就会吓着我。我小时侯冬天起来上学,参加工作后回家看了母亲需要早起赶返城的车,抑或是母亲生病期间夜里需要我帮她做点什么,母亲都是这种喊法,声音熟悉不过,真切不过。母亲只喊了一声,我一下子就醒过来了。醒来后,我再也睡不着了。看看窗口,窗口一片白,月亮已经西斜。手电筒就在我枕边,我没有打开,如果母亲真的回来了,我怕电光会吓着母亲。听老辈的人说过,如果听见过世的人喊你的名字,你万万不可答应,那是阴间的人在喊你走,你要是一答应,你的魂就被喊走了。母亲喊我,我吃不准自己答应没有,也许答应了,也许没有答应。我要是没答应,母亲会不会感到失望呢?

留下空屋的不仅是我们一家,我们家后面和西面,好几所房子都是空屋。我们家房子后面有两户人家,一家是我的堂弟,最后一户人家姓张。堂弟家在村外盖了一座两层小楼,一家人搬到小楼里去了,原来的院门成天落着锁。张姓人家更厉害,他们家几个孩子在外打工,挣了钱,在村外买下两片宅基地,另盖了两处院落。他们家的老房子空下来已经很久了,窗上结满蛛网,显得破败不堪。他们家的院墙倒掉了一面,从豁口里望去,落满陈年枯叶的院子里长着几棵杨树。和我们家对门,住着我的一个远门子堂弟。堂弟娶了妻,生了子,小日子过得还可以。不料堂弟外出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时,被搅拌沙子、石子、水泥的搅拌机活活搅死了。堂弟一死,他妻子带着孩子另嫁他人,房子遂空了下来。堂弟死了十几年,他家的房也空了十几年。亏得堂叔隔一段时间到空房子里看一看,房子总算没有塌掉。按我们那里的说法,哪个宅子有凶死的年轻人,宅子再空了下来,那个宅子就叫凶宅。隔着凶宅颓废的墙头,我看见汹汹的荒草向外探头探脑。我大着胆子推开一点门缝,想看看院里到底荒败成什么样子。门缝刚开,一股湿凉的阴气就呼地涌了出来,我恐惧顿生,赶紧把门缝拉上了。我们家前面的房子总算有人住着,那里住的是我三爷的孙子之一,我的近门堂弟。可连着好几年了,我每年都回老家一两次,却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堂弟,只见弟媳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生活。问弟媳,弟媳说堂弟到外边打工去了。堂弟打工去过的地方数不清,干过的活也数不清,就是挣不到什么钱。弟媳说,堂弟越是挣不到钱,越是要出去,别人都出去,他不出去怎么办呢!听弟媳的意思,现在青壮男人在村里都待不住了,不管能不能挣到钱,都要出去,好像出去打工本身就是目的。不出去呢,会被人说成没出息,甚至会被乡亲们看不起。出了我们家,往村子的西北头走,那里有四户人家,四个院落。其中三户人家是全家出动,到外地打工,只有一个院子里住着一个看家的二婶子。二叔下世了,二婶子的儿子,儿媳和孙子都到新疆去了,二婶子舍不得离开家和土地,一个人留了下来。没办法,二婶子只好喂一只狗跟她作伴。狗对二婶子很忠诚,二婶子走到哪里,狗跟到哪里。特别是在晚上,二婶子串个门或办点事,狗蹭着二婶子的腿,对二婶子寸步不离。白天,二婶子下地干活儿或去赶集,就命狗在家里看门。狗把家得很,一有人从家门口经过,它就虎视眈眈,谁敢拾一个草棍它都不干。它不许别人拿它家东西,却把别人家坑边的碎砖头扒出来,往自家院子里衔。二婶子每天回家,都能看见一些碎砖头在院子里摆功似的摆成一片。二婶子不许狗再衔别人家的砖头了,说:“再衔我打死你!”狗摇摇尾巴,下次该衔还是衔。有了这么一只不错的狗,二婶子才不那么孤独了。

我想找人聊聊。在村里转来转去,除了一些老人和孩子,我很少碰到能聊聊的对象。在村里找不到人,我到地里去了。地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。过去我们那里的土地一马平川,你闭上眼睛可以在地里尽情疯跑,不用担心会掉进坑里去。现在不行了,土地被垂直着挖下去,这一个深坑,那一个深坑,称的上千疮百孔。自从我们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定居,至少也有几百年了。几百年来,这里遭受过旱灾、涝灾、虫灾,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朝下面挖过。土地应该是一块有机的整体,这样东挖一块,西挖一块,土地不知有多么疼痛呢!

好好的土地挖走做什么用呢?原来都放进火里去了,烧成砖了,盖成房子了。事情就是这么怪,一边是村里老宅上的房子大面积空着,一边是人们争先恐后地到村外占可耕地,盖房子,好像谁不占地谁就吃了亏。过去,我们那里土匪非常猖獗,村子周围挖了很深的海子。现在村东侧的海子被填平,人们以此为突破口,纷纷向外突围,扩张,南面、北面和东面,各盖了一大片房子。我估计,整个村庄比原来的村庄面积大约扩大了三倍。村庄大了,地就小了,房子多了,地就少了,有的房子盖得几乎挨到了坟地。房子再盖下去,活人和死人住的地方就分不清了。

还好,我们祖上的老坟地离村庄稍远一些,活人住的房子暂时还盖不到那里去。每天,我至少到父母坟前去两次,上午去一次,下午去一次。麦子正在打泡,油菜花在盛开,我低着头,挑着这家与那家土地分界处留下的空隙慢慢往前走,尽量避免踩到庄稼。一来到父母坟前,我就站下了,面对坟堆久久看着。一阵风吹过来,墨绿的麦叶有些翻白,如海面上翻起的细碎的浪花。油菜花的花地面积都不太大,相比大面积的麦地来说像是点缀性的,可这里那里,每片油菜花都很耀眼,仿佛放着金光。由于我在坟地里待得时间长一些,以至姑姑来到我们村的村头时,村里人对她说,你侄子可能在坟地里,你去那里找他吧。姑姑八十五岁了,是来给她的父母也是我的祖父祖母烧清明纸的。姑姑兄弟姐妹四人,姐姐哥哥和弟弟早都死了,现在只剩她一人。我认为,姑姑在坟前烧烧纸,念叨念叨,有那个意思就行了,姑姑这么大岁数,哭是哭不成了。我还以为,人一上了年纪,情感的能量就消耗尽了,泪水就枯竭了,人也会变得麻木呆滞。我没有想到,姑姑点燃纸,就一下跪在坟前哀哀地哭起来。姑姑哭的是:“我的亲娘啊,我再也见不着我的亲娘了!”姑姑哭得声音很大,很悲痛,眼泪也流得哗哗的。姑姑还把点燃的纸分到我父母坟前一些,姑姑对我母亲哭的是:“我的亲嫂子啊,我再也没有亲嫂子了!”

我赶紧拉住姑姑的胳膊往起拉,我说:“姑,姑,别哭了,您年纪大了,经不起这样哭法,您要保重您的身体!”这样劝着姑姑,我的眼泪也啦啦地涌流出来。

母亲早就预见到,在她百年之后,我们家的房子将会变成一所空屋。预见并不能改变什么,我们家的房子仍不可避免的变成了空屋。我们把房子盖得越结实,空屋维持的时间就越长,留在我心上的痛也越长。我也有预见,我的预见更悲观。我预见到,我们家的房子迟早会塌掉,我们家的宅基迟早会变成别人家的宅基,可我没有办法挽留它。一春的花开花落,一世的人生人亡,都是可以预见的,预见到了并不见得比不预见什么就好。

简介:

刘庆邦,年12月生于河南省、沈丘县。当过农民、矿工和记者。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,一级作家,北京市政协委员,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断层》《远方诗意》《平原上的歌谣》等五部,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《走窑汉》《梅妞放羊》《遍地白花》《响器》等二十余种。获奖多种。根据其小说《神木》改编的电影《盲井》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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